《达洛维夫人》伍尔夫
《达洛维夫人》伍尔夫
没有序言、没有介绍,封面之后的第一页就是小说的正文,出场的第一个人物就是达洛维夫人。当你认为自己是以上帝视角,从外界的角度看达洛维夫人的故事时,你会突然发现自己跳进了达洛维的第一视角、在达洛维对面的彼得的第一视角、与达洛维在公园擦肩而过的路人的第一视角;于是,伴随着第一视角而来的,是大篇幅的、随着意识流动的、直白的心理活动;而当你逐渐适应了第一视角,试图思考达洛维和彼得的爱情故事时,你能发现自己又再次跳出了内在世界,再次关注外界的树、喷泉和花——这就是意识流小说《达洛维夫人》给我的第一印象。
混乱
先谈谈“混乱”吧。
我个人认为,意识流难读的原因,其实在于其不同视角的多次、快速切换,以及随着意识(而非事件发生逻辑)产生的“流动”。比如在《达洛维夫人》中,从达洛维夫人的视角,到昔日恋人彼得的视角的切换,没有任何的过渡,甚至可以说是很突兀地,中止了原来发散的意识,跳入一个完全不同的意识;而随着意识的流动则更容易让人心生疑惑,似乎上一句话还在谈花,下一句就是与之完全不相干的事物、思绪。
而在所有的“混乱”或者说“意识流”里,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的,其实是塞普蒂默斯的意识片段。塞普蒂默斯能把从外界接受到的信号无限放大,甚至无可抑制地联想、歪曲,直至让自己陷入痛苦怀疑的境地。不过,虽然同样是意识的混乱与遐想,塞普蒂默斯的混乱与《罪与罚》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的“疯癫”又有着明显的不同——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想法热烈、迅猛、有清晰的思考,也由此常常出现前后矛盾、自我修正;相比之下,塞普蒂默斯的思考较为单线程,更像是一股脑地往极端上走,把外界的所有信号,套进固有的、错误的、自我的认知体系中,不加思考也无所谓修正。
当然,这是较为极端的“混乱意识”。普通的“混乱”如何呢?我反倒觉得,比起《使女的故事》中,使女的“混乱”更多是体现其内心的痛苦和绝望,达洛维夫人中的“意识流动”,更像是想法丰富、情绪充沛的高敏感人群的“碎碎念”——是看到日常的事物,根据自己的经历、特定的心境,萌发出的想法——哪怕只是一闪而过。其中,我认为描写“意识”(而不是第三视角“偷听”的心理活动)的明显表征,在于意识的随时中断的特性。比如此刻我正在写下我脑海中的想法时,我会突然感受到一阵风从窗户中吹进来,此刻倘若真切地记录下我脑海中的活动,就是:意识具有一种——哦,好像有一阵冷风吹过——随时可中断,或者说随时受影响,而非独立、完整地生发大篇幅的“独白”。而对这种普通“混乱”的理解程度,我认为更多关系读者自身的性格特质,越是相近,越不存在理解上的障碍。
然而,无论是上述的哪种“混乱”,无疑都增加了阅读难度,但这意味着“混乱”就不可取吗?我想,不是这样的。
视角的多次且迅速的切换,虽然让人不容易适应,但你可以从这种切换中获得完全不同的阅读体验。比如说,作为昔日恋人的克拉丽莎和彼得双方,在意识中思考(或者说回忆)两人的结识、恋爱过程时,产生了明显的冲突——明明是同时发生于两方的经历,由于不同的偏好选择、逻辑体系,二者回忆的重点、顺序均有明显区别。同时,在爱恋记忆的唤醒过程中,二者对对方的性格描述都分别与自己的认知有明显冲突,甚至两人都认为自己非常了解对方。再比如说,新婚夫妇卢克雷齐娅和塞普蒂默斯两人,当他们发生真实的交互时,双方对交互信号的处理有着相当显著的差别,甚至可以随着意识的延申,可能向着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发展。还有,主人克拉丽莎和女仆基尔曼小姐会同时认为对方是虚伪、傲慢的。
我认为,这正是意识流小说中,自由、不受逻辑限制的切换才能够展示出来的,与传统小说固定于一方的视角相比,你能够很奇妙地发现差异。当然,我并不否认传统小说中也存在相当多的视角切换,但无可置疑的是,其一定是受到叙事逻辑所限的。即使是我很喜欢的双线描写的写法,也需要先在一方视角进行清晰、充足地展开,才能考虑填埋抑或是开挖另一条线。
所以,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来说,混乱带来了更自由的叙事,和更加即时性的冲突,容易产生更微妙、更有趣的化学反应。
当然,仅仅是混乱,完全发散、没有主题、没有任何外延限制的混乱,只能成为“癫狂病人”的日志,而不能成为小说。所以比起体味“混乱”给我带来的惊喜,“混乱”中的“秩序”让我进一步爱上了这本书。
秩序
我开始发现,那些在小说最开头,达洛维的视角里一闪而过的、支离破碎的、令人费解的、没有意义的片段,逐渐得到了详实、丰富、又合乎逻辑的展开。
在克拉丽莎所见,路中间有一对奇怪的青年夫妇,一位会定定地站在路中间,说些什么“树是活的,没有罪”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,另一位则迅速地把他拉走。在彼得所见,公园长椅坐着一对奇怪的男女,一位不时看着天空,嘴里念叨着什么,一位则苦恼地看着他,或是说着自己的话。在这对奇怪的男女里,塞普蒂默斯患上了精神疾病,而当时的社会的不了解、霍斯大夫信誓旦旦的“没有病”的诊断、另一位“精神”医生的“完全孤立”疗法的提出,只让塞普蒂默斯倍感压力、痛苦,甚至没有希望;而卢克雷齐娅,从最开始和旁人一样困惑、不理解,到逐渐选择接纳、相信和支持自己的丈夫。这一动态的变化,不止在以他们作为主体的描写中,还在看似无逻辑的“意识流动”中悄然发生。这种细节的前后自洽,正是使我体会到“秩序感”的一大来源。
此外,还有在混乱的、对立的性格描述中,奇妙地发生“综合”,然后无意识地表现在人物上的自洽;以及,虽然多次向外延申,却始终没有脱离小说主体内容的框架、逻辑上的自洽。
杂谈
然而,除了奇妙的“混乱”和“秩序”,我同样折服于《达洛维夫人》出现的大量的、非同寻常的比喻。我曾经形容《长恨歌》中的比喻是绵软的、富有小家碧玉的情态的,《人生清单》中的比喻是清新而别致的,《情人》中的比喻是飘渺而繁复的,那么《达洛维夫人》中的比喻给我的感觉是近乎极致的生动和出乎意料——在拟人中,哈里街上的钟声作为不同人物的连结点,是伸出长长的手来抓人的;抽象的名词,化身为有生动情态、有自己的小私心,有时还颐指气使地做着指挥的人;经过无数年代的小路化身为老妇人,站在风中寻求“救济”;而在拟物中,沉默、冷静但美丽的伊丽莎白,是和风中的白杨……
但不得不提的是,作为一本译文小说,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翻译的限制,比如存在一些语句不太符合汉语的语言习惯,以及在视角变换时,汉语人称代词繁多且混乱导致的指代不明,还有部分直接引语与间接引语之间的转换存在明显问题。而作为外国小说,也难免遇到长长的、拗口的、难记的、常常分离开的姓和名,这使得我不得不翻回前文,判断名和姓指代的是否是同一个人。
但我认为,这些瑕疵都不能掩盖《达洛维夫人》本身的魅力,我依旧深深喜欢上了这本书,并且认为其中的意识流部分非常出彩,值得一试。
第一次写于2022年11月04日。